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倬彼云汉,道传心上:遥念一位渡海传薪者 ——兼忆钱穆、许倬云两代学人对中华文明的世纪求索与未来期许
发布日期:2025-08-21 10:17    点击次数:185
惊闻许倬云先生遽归道山,一时沉痛难言。大洋彼岸那盏长燃不息的灯火,终是熄灭了。然而,我辈心中的精神星空,却随着这颗巨星的陨落而愈发深邃。光芒虽隐,引力更强,牵引着我们去回望,去思索,去追寻。

倬彼云汉,道传心上:遥念一位渡海传薪者 ——兼忆钱穆、许倬云两代学人对中华文明的世纪求索与未来期许 

与许多同仁一样,我未曾有缘亲聆先生教诲。一位师从先生的台大毕业的挚友,曾允诺为我引荐,然此愿未竟,深为怅惘。但当我一遍遍捧读先生著作,凝视他在视频中谈及“但悲不见九州同”而潸然泪下的音容,亦觉释然。先生之精神,本不囿于形骸。我们虽未谋面,却早已在他构建的文明“网络”中相遇,在他所言的“量子宇宙观”中同频。这或许正是先生留给我们的第一个启示:真正的思想,是超越时空的心意相通。

谨以此文,循先生思想之脉络,遥寄一份来自后辈学人的追思与敬意,并尝试将先生的求索,置于其师辈钱穆先生开创的宏大的历史长河中,以探寻两代渡海传薪者为中华文明未来所擘画的希望与路径。

一、《经纬华夏》与《万古江河》:世界何以至此?——先生之问,亦我辈之问

先生的治史,起点便是对根本问题的追问。在学术日益专精琐碎的时代,他如一位攀上绝顶的登山者,为我们描绘整座山脉的磅礴气象。从《西周史》对华夏秩序源头的探寻,到《汉代农业》对生民根本的关切,再到晚年集大成的《经纬华夏》与《万古江河》,先生始终在叩问:“中国”从何而来?“世界”何以至此?

倬彼云汉,道传心上:遥念一位渡海传薪者 ——兼忆钱穆、许倬云两代学人对中华文明的世纪求索与未来期许 

 

倬彼云汉,道传心上:遥念一位渡海传薪者 ——兼忆钱穆、许倬云两代学人对中华文明的世纪求索与未来期许 

他摒弃了王朝更迭的线性叙事,以“网络结构”的宏阔视野,将华夏文明的形成,描绘成一幅由“三大核心区”互动交融、无数“常民”心态汇流而成的动态织锦。在《说中国》中,他告诉我们,“中国”并非一个僵硬的实体,而是一个“不断变化的复杂的共同体”。这不仅是史学方法的革新,更是对身份认同的深刻引导。它让我们明白,“中国”不是一个需要固守的标签,而是一条需要我们投身其中、共同塑造的生命之河。

这宏大的“先生之问”,直接回应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困惑。当我们面对《世界何以至此》的全球性危机,当我们反思《三千年文明大变局》下的自身位置,先生的史学框架,为我们提供了超越民族主义情绪、立足人类文明高度的思考基石。

二、《中国文化的精神》:从“量子纠缠”到“层层相套”——中华文明的宇宙观与世界观

若说先生的史学是“器”,其对中华文化精神内核的洞察便是“道”。去年,在亚太智库的会议上,在北大中华文明与世界未来的论坛上,面对东西方思维的学术交流碰撞,我曾引用先生的“量子观”的譬喻,试图阐释一种迥异于西方又能与现代科学话语对接的文明本体图景,从中感应到一种跨越文化的深层共鸣。

94岁高龄时,先生尝在视频采访中言:“中国文化本来是人跟人,天跟天,人跟天,天跟大自然,人本身跟人际的各个圈圈一重一重套起来,层层相关,层层扣住,就等于今天量子物理的世界观一样……一通百通,一愈百愈。”

这番话,如黄钟大吕,振聋发聩!它精准地道出了《中国文化的精神》之内核。西方文明的根基,常在于个体与上帝的点对点契约,由此衍生出边界明晰、权利本位的社会模式。而中华文明,从《周易》的“感而遂通”,到“天人合一”、“天人感应”,再到“仁”——二人为仁,推己及人,其本质便是一种“相关性”(Relatedness)的宇宙观。

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原子,而是庞大网络中的命运与信息交互的节点。格物、致知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是由内而外的涟漪;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,是节点间的同频共振。先生的这一洞见,超越了普通儒家之学的表层论述,直抵文明的底层代码,为我们这些“睁眼看世界”的中华文化同道,提供了一套足以与世界对话,且更具未来性的思想武器。它解释了为何中华文明在历史上能不断融合异族,表现出强大的韧性与包容力。

三、《国史大纲》与《历史大脉络》:从钱宾四到许倬云——两代渡海传薪者的“拳拳此心”

要理解许先生,必不能绕开钱穆先生。两位先生,年纪相差三十余岁,虽无直接的师生关系,却都是中华文化的传薪者,一为“师”,一为“徒”,皆是离乱年代渡海赴台的“花果飘零”之人,却同样身在海隅,心怀九州。他们的学术生涯,本身就是一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交汇激荡的现代史。

钱穆先生在其《国史大纲》开篇即言,凡国民,必对其本国已往历史“略有所知”,且怀有“温情与敬意”。这份“情”与“敬”,绝非仅仅是治史的情感前提,而正是中华文明“天人合一”的“心法与秘法”,这是一种内在的修为,是感而遂通和天人合一的基础,也是“修通”中华文化命脉的“根基”。它要求治学者,乃至每一个中国人,不能仅作一个客观冷静的旁观者,去从事“知识体系”的简单建构;而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参与者与践行者,将个人的生命安放于文明的长河之中——以“情”去感通历史人物的喜怒哀乐、时代的脉搏跳动,以“敬”去体认文明长河所蕴含的超越个体生命的庄严与神圣。

钱穆先生一生学术与行事,便是此心法的最佳注脚。他在颠沛流离中创建新亚书院,为的不仅是知识的传授,更是在殖民文化的冲击下,以这“情”与“敬”为薪火,为中国青年守护一方精神家园,接续那条可以感通、可以安身立命的文化“一线生机”。这,才是真正的“活”的历史,一种能与先贤往圣、亿万斯民血脉相连、精神共振的学问。

许倬云先生无疑继承了这份“温情与敬意”,但他的方式又有所不同。钱穆先生的武器是深厚的国学功底与传统的“史心”,而许倬云先生则引入了现代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,以更广阔的全球视野来《观世变》,为《历史大脉络》注入了新的活力。他批评我们两百年来“唯欧是从,唯美是尚”,将西方经验误作“普世真理”,正是继承了钱穆先生那份文化主体性的自觉。

从钱穆先生的“天人合一”,到许倬云先生的“量子观的层层相套”,我们看到的是两代学人对中华文明核心智慧的接力阐释。他们都看到了“个体”与“群体”、“人”与“天”之间和谐共生的可能性。钱先生在最后一课上高呼“不要忘记中国”,而许倬云先生则是“但悲不见九州同”。这声叹息,穿越海峡,回响在两代学人心间,也凝聚了两岸所有中国人最深沉的文化乡愁与未来期盼。

四、《我们去向何方》:在“变局”中“问学”,于“世变”中“说中国”——知识分子的担当与文明的未来

先生晚年,著作颇丰,从精深的《中国古代社会史论》到通俗的《九堂中国文化课》,其“从象牙塔里走出来”的姿态清晰可见。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“为生民立命,为万世开太平”担当精神的现代体现。那位台大毕业的友人曾言,先生的访谈比书籍更具冲击力,因为思想在对话中才最鲜活。诚哉斯言!虽然并不喜欢许知远的西式话语风格,但的确要感谢《十三邀》这样的鲜活记录,让我们得以窥见先生在生命暮年,那份“拳拳此心,以告国人”的急切与真诚。

在《问学记》中,他记录了从知识到智慧的追寻;在《我们去向何方》的叩问中,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:回到我们文化的根源里去。这个根源,并非僵化的教条,而是“相关性”的智慧,是“群策群力”的动力,是“修己以安人”的理想。

这为我们指明了方向。当今世界,个人主义的放任已带来社会撕裂,人类中心主义的狂妄已导致生态危机。此时,中华文明“一通百通,一愈百愈”的整体观,强调责任与关怀的社群观,以及“天人合一”的生态观,或许正是疗救时代之疾的良方。这便是先生所洞察的、中华文明能为人类未来带来的“改变、建构和希望”。我们的任务,不是复古,而是在全球化的舞台上,用世界听得懂的语言,“说中国”的故事,贡献“中国”的智慧。

结语:先生未晤,道已心传——“但悲不见九州同”的世纪回响

未能拜谒先生,终成毕生之憾。但此刻,这份遗憾却化作一种奇妙的体悟。先生走了,但他的问题、他的洞见、他的忧思与期盼,已融入了每一个受其感召的后辈心灵之中。“我者”与“他者”,此岸与彼岸,虽隔着生死的界限,却因共同的文化基因与精神求索而息息相通。

先生未见“九州同”,这悲怆的叹息,是对一个世纪民族离散之痛的总结,更是对未来我辈的沉重嘱托。这“同”,不仅是土地的聚合,更是人心的归向,是两岸同胞在共享的文化记忆与共同的文明愿景中,重新确认“我们”是谁。

倬彼云汉,道传心上:遥念一位渡海传薪者 ——兼忆钱穆、许倬云两代学人对中华文明的世纪求索与未来期许 

倬彼云汉,在天成象。先生虽已远行,其道也彰。他留下的思想星图,需要我们去勘探、去绘制、去拓展。晚辈后生,唯有捧读先生之书,体悟先生之心,在“修己”与“安人”的道路上勉力前行,在促进文明的理解与融通中奋力开拓,方能告慰于先生,承续这生生不息的华夏血脉。